人生是不可肢解的?人生是可以肢解的?
千百年来,吟游诗人到现代作家,从荷马到马尔克斯,都试图以自己的方式肢解某一或者某些人类的生活片段,然后浸泡在自己思想的福尔马林之中,制成尽善尽美的标本,以飨后人。小说在形式问题上,人们普遍认为,探索已经走到极限,卡夫卡、卡尔维诺、加缪、乔伊斯各自在各自叙事方式上做到了尽头之后的尽头。
但在这个尽头之上,有一位在国外曾经备受争议和瞩目,却不为国内广知的作家,马克·萨波塔。萨波塔很有趣,在他的时期,法国小说创作界诞生了一批“反小说派”的作家,而他是个中翘楚人物。法国人也很有趣,他们是毫无疑问的欧洲艺术之都,一如其他艺术形式的创新一样,法国人率先在传统绘画的基础上诞生了印象派,颠覆了绘画史的所有过往的意识,现代艺术的思路从此跳过一重生天,小说亦是如此。
在萨波塔理念中,小说不应该只有一种开头,一种结局。小说应如人生,有无限可能。
基于这个理念,他在1962年创作了《作品第一号》,(又名《隐形的男人和三个女人》),《作品第一号》这个名字实在是太抽象了,还是结合后者,读者比较容易读懂这本“天书。”
当我还是一个孩子时,就听说过这本著名的扑克牌小说,但在国内出版物中读到它,就在昨天。
这是一个大大的惊喜。
送我图书的朋友并没告知是这样一本书,初拿到手里,我以为是一个匣子,白色的纸匣,打开后,精致光滑的铜版活页哗啦一下洒落了满床,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发光。
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:“扑克牌小说!”萨波塔!
之前在法国文学史中早已知道他和他经典的扑克牌之书,却没想到,是这样意外地坠落在我的床上。
萨波塔执意要肢解人生。解构之后,再以他独一无二的萨波塔方式重新连缀。
他接受媒体采访时曾经谈及这本小说的创作思路:“一个人物或所有人物经历过的全部事件都集中于一室,即在那个装扑克式的盒子里,一页接一页地读下去,情节不会有什么变化;但是如果我们像洗扑克牌那样将书页洗乱后重读,那么事件的前因后果也就随着书页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着。尽管某个人物所经历的事件相同,但自我表现出来的人物形象却有异:一个英雄可能可悲地变成了一个小偷;或者正相反,一个小偷忽而又变成了一个英雄。同一个人物的命运永远不会是一成不变的。我们还可以举出另一个例子:一个失望的情夫,可以由他与另一个女子结婚导致结局;但如果打乱书页顺序,事情也许会变成:一个结了婚的男子,婚后处于激烈的矛盾冲突之中,他迷恋的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另外一个女人。像《第一号创作》这样的书,就可以演绎出类似的变化来,因为读者可以随意打乱书页顺序,或者任其自然,让偶然性来编撰故事。”
打开盒子,拿出那些洁白的纸页。按照阅读建议,任意从一页开始阅读。
小说的人物关系其实很复杂。一个男人,但始终没有出现姓名,三个女人,一个歇斯底里,一个天真幼稚,另一个性感迷人。她们都曾经美丽非凡,她们都在一种自我局限中走来走去,精神病症状、斗室、爱情之中纠结。而其根源,都是和一个男人有关。她们被伤害,她们哭泣,她们挣扎,她们期待。而时间依然在滴答前进,未来依然扑簌迷离。每洗一次牌,你所熟悉的这些人物,就开始上演一幕全新的话剧。场景虽然相似,但故事完全不同了。
这不是一个单纯的艺术形式的创新。就象达达派不可被理解为单纯的技法创新一样。
萨波塔以全新的叙述方式,构造出来的4个人物是如此鲜活,男人的愚顽恶劣,女人的偏执癫狂,印照对比在一片片树叶似的独立章节中,恰如我们在人生的过往中,所见所忆的惊鸿一瞥。且因为这些人物命运的不确定性,而倍添了人生的真实与苍凉。
就算是在一本传统小说中,你也不能用更好的方式来表现这样的三个女性,何况是必须将所有的情节切碎在100多页的独立纸张上,而切碎后的每一片纸张,都可以任意和另一片连缀成新的情境。这意味着,每一页都必须是一篇有头有尾且开放式的微型小说。
不得不说,萨波塔这活干的漂亮极了。他在灵机一动想出这本小说时,上帝之光一定照耀了他的脑子——而毫无疑问,他写作这一百多页的塔罗牌时,天使肯定在他肩膀上歌唱呢——不然何以每一页都如此之流丽。
你可以用最多高达10236种的组合方式,来阅读这本小说。每次当你洗牌,里面人物的命运就发生变化,他们前后演绎的逻辑也变化,他们的归宿和结局也在变化。
然而,这个就是人生。
我们常常企图预设人生,但谁也无法穿透时间的迷雾,我们所能唯一能知道结局的人生,无非是凝固在艺术作品中的。小说家给我们讲述一个故事:“从前、后来、然后、结果。”我们阅读,并为预设好的答案与自己的设想吻合而欣喜。这个重复了千年的模式在萨波塔被打破。
小说和人生一样,即便被肢解,也不会是一个标本。任何一个微小的因素的改变,都可能产生蝴蝶效应般的影响,从而推翻所有结局。
我把它用一个下午时间读完。之后,将它再次抛到床上,看它们雪片般散落,被无由的几率重新组合,再收拢到一起,瞧,我又得到了一本新的小说。
这就是小说,或世界本身。
评论